［昊磊］未了
·双向暗恋
·2w1完结，一发完
01.
吴磊其实很喜欢白西服里的刘昊然。白色挑人，却也因此更衬他，显得温柔，像是白桃乌龙给人的感觉，甘甜又温顺。带白字的词语往往都是这样，白雪，白天，白砂糖，白西服。
他也见过刘昊然穿粉色系，往往是在春天，白衬衫打底，少年人笑起来，化了整个早春的冰，自己却也跟着一点点融进暖起的春水里。但粉色就是比不得白的，吴磊低着头，睫毛微微颤着。他知道刘昊然会到得晚。门被推了开，他看到一身白西装的刘昊然，弯着一点嘴角，跟着经纪人身后。
吴磊急忙躲开视线，出神地想着任何无关刘昊然的事情。他反应起，自己今天也选了白色西服，象牙白的，他却没想过那样多的话来夸自己。某个夏天的记忆涌上来，白色像是什么触发的开关，还是把记忆引到了刘昊然那里。
他记起人头杂乱的活动后台，站在镜子前忙着把西装扣一个个解开，旁边做着同样动作的刘昊然却语气欢快，听上去没被热度蔫了兴趣，他叫着自己的名字，大声说，“以后如果有机会，还是你穿黑西装，我穿白的吧，衬得两个人都好看。”
当时自己是怎么回复的？吴磊皱了皱眉，这个地方记忆断掉了，也许是后台的排气很差，他刘海湿成一缕，松松地黏在前额，只想着把衬衫赶紧拔下来，对刘昊然的话语，也急忙只回复了几个单音节，算是默许。
吴磊有些泄气地闭上眼睛，半晌睁开时，刘昊然已经和摄影采访打了招呼，坐到了自己左手边的沙发上。吴磊看到他本想伸过手来打个招呼，停在半空最后摁到沙发上，倒绒的柔软材质留上半个手印，他听见刘昊然低咳一声，“来了。”
刘昊然的眼神也同样看上自己的西装，合作商的高定，笑夸一句好看，却再也没了下文。这开场，很是默契。
吴磊确实本想穿黑西装的。他以为几年下来，只有他一个人，还记得这约定。
确实好久不见。他假装回答着刘昊然，那句没说出口的问候。
摄影师和灯光最后确认，用手势表示过后，记者将麦递给了两个人，刘昊然上去接了两个，回来递给了吴磊。吴磊低声说了谢谢，却被她的开场压过去一半。是个年轻的女娱记，一身红裙，被他俩的白西装衬得鲜艳。老一套的开场白，吴磊走着神，只等着她抛出第一个可以回答的问题。
吴磊其实暗地里想过很多次与刘昊然的重新遇见，也许是某个突如其来的综艺通告，两个人站在舞台两端面面相觑，最后还是要因为活动环节肩碰肩，也许吴磊会先开口，说句好久不见，他猜不到刘昊然会有什么回答。毕竟是在台上，他想结局不会很差，这个面子，刘昊然会给。这还是比较理想化的再见。
差些可能是压根没有提前量的某个红毯或者颁奖典礼，两人若是双双拿了奖，一同上台去接受功勋和掌声。他想那样的话总免不了被放到一起说上几句，吴磊没想过要怎么应答。
最有可能也许是在横店的某个小拐角，双双进了组的两人在哪家咖啡店或者小食摊，也许吴磊还抱着一杯焦玛，就愣生生看着刘昊然过去，两个人的眼神撞在一起，吴磊猜是自己的先避开，并且策划着应该说点什么，好久不见在这里肯定是行不通。
回到现实，吴磊想，这只是个普通的采访，经纪人是这样转达的。他和刘昊然几年前一起合作的影片，片名叫做《机会主义》，双男主剧情，无感情线，近乎文艺片的商业制作，拿了双影帝的提名。提名，祝贺，影片现在的票房，预期，吴磊听着娱记这些话，礼貌微笑谢了对方的夸奖。他偷偷看了一眼刘昊然。其实说不上偷偷，几个机位盯着吴磊，他也只是迅速地一瞥。他看到对方屏息凝神听着娱记的采访稿，眉头有些锁起来。
吴磊这才发现，等到这一天终于来了，什么胡思乱想都做了废。就这样，安安静静地重新照面，在许多陌生人面前，也不能多说什么话。吴磊想，这样也好，很多东西不用展露，两个人互相推测琢磨，也许会生出更绚烂的结果。缄口不言的所有情感，都悄悄埋在某处，没人想着去寻。
吴磊偏回头来，听到女娱记的第一个问题正好被铺开来。“先请两位自我介绍，再介绍一下影片里，对方的角色吧。”
吴磊有些恍惚地看向左手边的展牌，大大的影片名，《机会主义》。刘昊然在看着自己，伸手希望自己先发言。吴磊就不假思索地拿起麦，对着镜头点点头开始陈述，“大家好，我是吴磊。我的身份留给刘...昊然来介绍，其实大家也都已经多多少少了解了影片内容，昊然呢，在本部电影里，扮演的是一位味弱的调酒师，是一个随波逐流过着人生的故事。”
他看向刘昊然，直直闯上刘昊然的眼睛，刘昊然安静地不说话，整个采访间安静下来。吴磊完全转过身子，才发觉下午三点的阳光竟也可以这样晃人。寂静无声响，他依稀看到作为背景的窗户里，有树杈在摇。一下，两下，第三下的时候，刘昊然的视线离开了自己的眼睛，他转向摄像机，尽力丰满着自己的声音。
“哈喽大家好，我是刘昊然。磊磊在片中饰演的是驻唱乐队的打击乐手，就是敲鼓的那位。如果要形容，那他过的其实也是浪荡却又难过的一生。”
一年半又十几天，吴磊想，他已经很久没有听到刘昊然的声音与自己如此之近，没有电子仪器的失真效果，就这样在自己眼前。他想刘昊然只是瘦了一些，肤色没什么变化，发型也没有变化，好像这样长的一段时间，上帝唯独忘记加在刘昊然身上。他其实十分想念刘昊然，在任何意义上。
浪荡又难过的一生。吴磊听着刘昊然的用词，他总是为刘昊然有时突然冒出的细腻惊叹，这次也是一样。时间线拉得很长、很波澜的一个故事，纵使吴磊自己出演，却也不敢保证，能用这样两个准确的词描述出主角的心路。细腻、细腻。他没有知觉地挪动了一下身子，外人看来总是吴磊自己更适合这个词，可只有他明白，刘昊然却是再贴切不过。
意识再次闪回，因为娱记的身子还是朝向他，一副求知的模样，他冲她点点头，稍稍坐正了一些，下一个问题，她低头念出来，“一起合作这部剧的契机是什么呢？是约好了一起去试镜，还是确定人选时才发现，另一位主演是对方呢？”
刘昊然看了一眼吴磊，手扶上下巴，轻轻哼出一声笑。吴磊对他这声莫名的轻笑回应了一个玩味的眼神，不是直播访谈，后期剪辑会删除自己思考的时间。
他自然懂刘昊然的意思。
他不想给出真实的答案，两个人是一起去试镜的这件事。其实无伤大雅，这回答没有什么能够被挖的点，他只是发自内心，不想把他和刘昊然的过去拱手相送给所有人，也许也为了最后一丝残存的东西。
很奇怪的理由，但吴磊还是安心地沉默了几十秒，串好了答案。
“这部剧是我们两个分别去试镜的，而且恰好分别选了两个男主。最后导演通知我们要和对方搭戏时，我们还是惊了一下的，但是最后感觉很不错，毕竟因为在片场外关系很好，所以对戏也十分……步调一致。”
没有人知道这些前后联系，甚至连导演也是，不然娱记也不必拿这个问题来问，因此他很放心大胆地给出刚刚编好的回答。
刘昊然用几根手指贴上嘴唇，又是一声笑。吴磊听得出来，他也回给刘昊然一个，很普通的那种微笑，他察觉到刘昊然的眼神明显有了郁顿，十二月里比灯光还黯淡的光彩。
他和刘昊然现下最缺的是默契，从前最多的却也是。好不容易跌潮的东西消长再次，吴磊很不适应。两个人很少一起采访，他依稀记得好几年以前的一个默契度采访，分居两地的单独问答，两人的回答却好玩得不像话，吴磊不敢承认隔三差五就上微信轰炸刘昊然，也没敢讲出对方对自己的称呼，小心翼翼如履薄冰地斟酌，却被刘昊然一下子揭穿。
真是美丽脆弱的青春岁月。
他歪头看向刘昊然，那边点了点头，像是承认了自己的答案。多说无益，谁都知道的道理，他能感觉刘昊然在尽力模糊答案。“是，能说的基本都说完了，其实这是很巧合的，我俩之前没有通知过对方，也算是，默契吧。”
刘昊然把最后的音压得很低，娱记笑了笑，采访继续，娱记打断了吴磊的胡思乱想，翻了一张卡片，她继续说，“两位觉得为什么这部剧可以获得双影帝提名呢？这次可以先从刘昊然开始回答的。”
吴磊又斜了身子去看他，刘昊然的身子微微前倾，手虚虚合在一起，几个手指相互敲打着。很安静很安静，吴磊有时间开始准备自己的回答。剧本和演员本身，他想好了方面。他现在才开始打量采访场地，白色墙壁，棕红沙发，几把塑料椅，他无聊地低下头，刘昊然未免思考了太久。这样窒息的沉默——
刘昊然出了声，吴磊一直觉得他采访时的声线比平时偏高一些，像是小学生做演讲一般，却又说不出具体有多么明显，“我觉得，如果从我个人的角度出发，这是一个很难诠释的角色。入戏是很难的，你要切身把自己放进那个潦倒的氛围里，展现出一个破碎的人物，而且这个人物可以说是和我本人相差最大的。”
他在这里停顿了一下，“随波逐流的性格，色觉缺失的特征，要演绎出来是很不一样的感觉。所以这对演技是一个大考验。而且这个人物本身引发的共鸣和思考其实会有很多，这也是另一个原因吧。”
吴磊想揭穿刘昊然，但他觉得这样实在是不厚道。破碎的人物，刘昊然还不够吗？如果再不够，加上他吴磊，应该可以说是无人超越了。
他很久没有听刘昊然说过这样多的话。
他抿着唇，通过门上的玻璃，看到自家经纪人在向里张望。他不做声地移开目光。娱记又转向自己，他知道经纪人怕两个人出差错，就不带停顿地开始了自己的回答，“对角色的理解，诠释，优秀的剧本，我认为缺一不可，这是一个很难客观阐述的东西。像我刚刚说的，我没觉得昊然的演技和我一定能分个高下，只能说可能我的角色更加让人觉得特别。”
“你和刘昊然在圈内相熟这么多年，其实对你俩的合作作品，粉丝是一直呼声很高的。为什么直到今天，才有了第一部合作作品呢？并且只是一部电影，大家都说不够看的。”娱记接着他的回答继续提问。
好聪明的问题，又没离开刘昊然。吴磊揉了揉头发，很自然地摊了摊手，“大家其实一直在喊着要我和好多人合作，有些事情当然需要机缘巧合，我和...我和昊然当然关系很好，但是我们也是一直在尝试不同的戏路，私下里……已经关系这样好了，反而更会期待在作品里的效果。不过我觉得这次我没给昊然丢人，希望他也是这么觉得吧。”
吴磊有些惊讶于自己的选词，这些话没过脑子直接经嘴说出，却也不显得突兀。“私下里关系已经这样好了”，这话没让他发抖哪怕一下，他都要为自己的成长鼓掌了。这话和他与刘昊然的所有经历一样，任哪一方提起，都很俗套，一直都是，所以显得平和又易溶。他把麦放回膝盖上，向沙发后倚了倚。刘昊然好像很紧张，认真地在听他的每个回答，像是为了斟酌之后的所有回应。
吴磊看着刘昊然，刘昊然十分自然地回望过来，没有什么犹疑，跟着接上回答。
“磊磊是，是很优秀的一位演员。相熟的这么多年，我作为长他两岁却称不上前辈的演员，其实也是很有压力的啦。我认为这是一个合作作品既难得又优秀，他把小人物的那份、那份脆弱平凡诠释得很精致，其实像我们平时演的很多现代剧角色，都是比较接近我们的身份的，但是这次其实是需要我们放低身份去体察人物的，但是我觉得我们两个都演得很不错了。
“前面说这是难得的合作机会，确实是这样。毕竟磊磊他是，爱工作爱到可以一个人钻进片场几个月不联系我，所以这次和我一起钻进片场，终于让我松了一口气。”
吴磊静静地听着，直到最后一句，深水炸弹才悄悄浮上水面。他紧张地把指尖摁在手心，等着娱记开口挖掘这个漏洞。他已经在几秒内编好了回答，那次几个月的消失，是因为导演临时通知，自己连家里人都没通知，就钻进了山里的片场拍戏。没信号，没WiFi，吴磊的眼神稳定了些。
这都是些什么陈年旧事啊。
他想，自己和刘昊然这叫什么默契？互相挖洞，彼此绕开，战战兢兢地演完整个颁奖典礼前的采访。就是从钻进片场的这次消失开始吧，他眨着眼睛琢磨，他和刘昊然几年的情意因为一些事情已经是失了地基，摇摇欲坠却就是屹立不倒，晃在那里，旁人看了只管称赞奇观，楼内的两个人确实拼命互抓救命稻草。
最后还是他吴磊先逃，挑了出窗口就猛的翻了出来，刘昊然只看他跑了，却没看到他拿后背挡住的擦伤。
谁能想得到，这是他俩一年多来的第一次见面？就凭一句见面的招呼建立默契，他想圈内也没有第三个人了。影帝提名给他们俩也确实情有可原，先前的所有对话，都精彩到毫无破绽。
不过娱记倒没想吴磊想的那样继续跟寻这个问题，只伸手翻到了下一个提问板，低头念了出来。请列举一句最喜欢的台词。她先转向了刘昊然，吴磊松口气，然后也跟着看过去。
“我印象里，吴磊有一次问我的，电子合成的鼓声，和录制的有什么区别吗？在剧里问的，因为他是鼓手嘛。”
镜头照向吴磊，吴磊感觉到刘昊然看过来，他赶忙接住目光，把手托上腮，摆出思考后一个笑容，“那一句其实是我和导演商讨后，我自己对剧本的诠释。如果单拉出来这句话，其实有些不着调的。是因为下面还有一句。”
刘昊然点了头跟着接上，“下面那句我记得是，电子鼓声从来没有回音，没有回响。其实这两句话就算接起来也显得很荒谬，我喜欢这句话的理由，其实就是因为这是一句奇怪的话。”
吴磊仍旧记得他当时加着话的缘由，是来自于网络上的一个小梗，把句子后接上，“像极了爱情。”
就像电子鼓声从来没有回音，没有回响。
像极了。
吴磊的眼睛离开娱记那里，却也没看向刘昊然，空空地浮在空中。“这是一个很有意思的故事，抛去我和昊然的身份，这其实是谁来演都会很出彩的一部电影，因为剧本实在精彩，并且导演也给了我相对宽容的发挥空间。问题是不是扯得有些远？难为你了。我其实说不上有很喜欢的台词，这个问题我就不回答了。”
这个问题他其实很想回答，比前面后面十几个问题叠加出的意愿还要强烈。他沉默不做声，却记得很清楚。在电影里，剧情大概是走到了中间的位置。乐队白天没有演出，于是他们两个人一起喝酒，刘昊然微微笑了一下，推给他一杯调好的曼哈顿，角色说，“我确实挺喜欢你。”
那句话没起到什么推波助澜的作用，也不是他对吴磊角色的表白，只是一句谈话间的随心罢了。被当做片场的酒吧里还是白天，寂静无声，只有刘昊然手上的动作发出些声响，但是吴磊的心脏快要跳出胸膛，整个世界在他眼前炸成烟花，吴磊低下眼睛说，我也喜欢你。
其实他好希望自己能这样说，这也是他描绘了许久的画面，感情总算是冲破了所有的关口，就像猛兽洪流一样冲过来。
可事实是他定在了原地，想不起下一句台词是什么。他有些尴尬地揉了揉眼睛，其实他鲜少卡戏。导演对他比较宽容，喊了卡，两个人走下场，吴磊不好意思地小声对刘昊然说了抱歉。
他那时想，把实话融在戏里，还是有些难。
娱记理解地笑了，重新插了进来，打断了他本就不深的回忆，“没事没事，随性一点其实就很好。那最后一个问题，在电影最后，实际上两个角色是各自做出了选择的。刚刚也谈到，你们都认为这是目前自己拍过的戏里，和自己本人相差最大的角色。那如果是你们，会做出和影片里同样的选择吗？”
吴磊记得最后一场戏，是一把意外的火烧了酒吧，他单手攥着自己的鼓槌站在酒吧外看，没有上去救火的意思，角色不觉得自己能够拯救几百平米的火。
刘昊然蹲在建筑前面，松松地拽过他一根鼓槌，在地上的沙土地里写写画画。他想，刘昊然的角色没有色觉，看到的应该不是火色，而是恶魔。剧情里他一把把鼓槌夺回来，反手敲了刘昊然一下。好痛，他大喊。鼓槌比你更痛，还比你更贵，他没好气地回答。反正酒吧都要倒闭了，就这样吧。
上语不接下话，吴磊记得这个时候他该用鼓槌顶着刘昊然的腰窝，是两个人哼着歌离开火场的长镜头，之后分开道路，没有人回头看过。但他没有，他单手把刘昊然提起来，勾着他的肩膀，迈开了步子。后来镜头拍完，导演夸了他的即兴，刘昊然也呲着牙，说效果真不错。
这算什么选择？
“我其实我会去救下酒吧的。在影片里我认为这不是我的酒吧，所以没关系，但是在现实里，我还是会做荣誉市民的。”
吴磊露了笑容，想着是最后一个问题，展现给镜头的起码也要好看些。
“如果是我，我是……会和吴磊的角色一起走的。我不知道离开该去哪里，还不如和他在一起呢。”
他发觉刘昊然极轻松地说着。
采访结束，两个人前后和娱记握了手，互相道谢后出了采访间，一前一后，没什么交流对视。两位经纪人都在门外等着，出来后分别凑向各自的人询问刚刚的情况。
吴磊转向自己的经纪人，耳朵却只顾着听刘昊然的回答，他听着刘昊然说，“……不错…没有…都很对的上。”尽了全力只能抓到这些被压低的字眼，吴磊点了点头，压根没管自己经纪人的问题是什么。他想，采访不错，默契为零，这样自相矛盾的说话免不了一顿教训。他干脆安静，看到刘昊然和他的经纪人走在前面，吴磊咬着嘴唇，几步追了上去，挡在了刘昊然前面。对方明显顿了顿脚步，侧身准备绕开。
“明天要一起走红毯吧。”
刘昊然闻声一停，转过身子，脸上一个推起来硬挤的难看笑容，“不想一起走也没事，我说我堵车迟到，你自己走就行。”
“我是来问一下…合照和签名的站位的。我没说不走。”
旁边有工作人员搬着箱子从他们身边经过，吴磊向刘昊然那边侧了侧身子让开空间，他明显地看到刘昊然斜着身子躲了躲。“你觉得呢，前后站吧，这样不会挡到。”吴磊这样说。他甚至听不清自己的声音。
刘昊然转过身，已经向地下车库的楼梯间迈开了步子，“并肩就行，官方图会好看。签名的时候你前就行。”
吴磊没追上去，看着刘昊然走开了几步，就转身跟着自己的经纪人钻进另一个方向的电梯井。
经纪人是聪明人，对于吴磊和刘昊然从前火热却尴尬的现状从不发问，即使从他语言的旁敲侧击里，总能看出他还是有些感兴趣的。吴磊每次都拿，年轻人的不服输和竞争来堵他的嘴，唯独这次，在迈步上车前，轻声换了回答。
“说不清的。”
有点像最后一个问题里，刘昊然的回答。
02.
入住都是主办方统一选择的酒店，吴磊这边的车速慢很多，自己才刚刚驶出地下车库，刘昊然的那辆早已窜的不见踪影。不长的路途，他跟着经纪人办理好入住，自己提着行李箱上楼，找到房间门口翻找口袋掏出房卡。
他明明早考虑过这种可能性，还是很明显地僵住了嘴角，看向自己右手边几十厘米处，正在想要把房卡塞进门缝里的熟悉身影。他转回头，把房卡贴在扫描处，看着红灯转成黄灯，借着门上确认的功夫，把箱子蹬进门框里。
“不是插卡的。”
他干干地开了口，刘昊然疑问地转过头来，吴磊下意识地把卡在他眼前晃了晃，又重新贴到刚刚扫描的地方。又是一个黄灯，他咧了咧嘴角，用膝盖撞走行李箱，自己跟着进了屋，防火门在身后重重落下。他把行李搁到行李架上，伸手把西服外套松了松，听到刘昊然也开了门的声响。他靠到床板上，怔怔地盯着连接起两个房间的内门。他见过这种酒店设计很多次，不如说他和刘昊然一起住过这种套间，那门晚上从来没锁过，他和刘昊然总有一个人，要大清早拿枕头蒙住另一个人。
手机响了响拉回他的思绪，他从口袋里摸出手机，看着上面的新消息提示。经纪人把明天颁奖的致辞稿发给了他，下面还添了一句，估计奖就是你和刘昊然之间，这次的优秀作品其实不多。吴磊把西服外套扒了下来，一颗颗松着衬衫纽扣，他巴不得刘昊然拿了影帝，他比谁都希望万众瞩目的刘昊然。
要说理由？
他翻下床，趴到窗台上，玻璃被自己的呼吸喷的白乎乎一片，他拿指节蹭了蹭，一小块视野在他面前。很高的楼，他向下看，所有的行车都急走急停，有人留下，没有车在等待。成都的天鲜少看到太阳或是月亮，总是很白很白，让人摸不透天气。
他想，没什么理由，他希望刘昊然拿最好的，仅此而已。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呢，他十七岁和刘昊然碰面，这已经是第八个年头。他把额头抵在玻璃上，他们曾经一起这样，额头碰着额头，看谁先笑出声。
很热烈完全的夏天。刘昊然就是在这样的房间里，两个人刚刚打完一局游戏，吴磊因为自己的失误悔恨地哭天嚎地，刘昊然拍了拍他的后背，两个人安静了一会。再开口时，刘昊然说，吴磊。
那是一切的原点与重现。
他拼命拿思考移走自己不知归处的注意力，总算记清楚了那个夏天，那个很晚的凌晨，那个本该属于荒野战场的决胜时刻。刘昊然逛荡在肥大的睡衣里，趴在吴磊的床前，吴磊盯着他。等着他说很重要的事情。
吴磊没往别处想，他以为又是刘昊然的什么小把戏，诸如从前许多次的秘密，我想喝奶茶了磊磊，我觉得鸡块想被我吃，最后换来的是与吴磊的一顿打闹，和刘昊然想吃的每种零食。所以这次当他听到刘昊然字正腔圆，一字一句，甚至还有些颤抖。
吴磊，我觉得有些事不正常。
这么晚不睡当然不正常了。他连带着打了个哈欠，带着笑回复。该睡啦，该睡啦。他把头埋进床铺里，下一秒，刘昊然的声音从被褥的缝隙间钻了进来，
“你觉得喜欢同性这件事…是不是有点…奇怪？我说不准，我只是觉得…我觉得会被别人看做是奇怪。”
被子挡着吴磊的脸，他都要感恩戴得这床适时出现的被子了。他从前未曾想过，这会是他在两年里，听到刘昊然的最后一句话。这也是他前些年，最不敢想象的回答。
他冷静地跳下床踩上地板，用最镇定的声音阐述着，大家都有自己的喜好，这事的评判标准是主观的，这不是什么客观的事情，我觉得我会尊重每个人的选择。他低着头绕开刘昊然，说了晚安，从连接两个房间的门里蹿回自己的房间，关门锁门的声音，也压不过他心里的大喊。他满脑子想，完了。就这样，吴磊，你完了。
他不是没想过，刘昊然那句话也许不是对着自己说，也许只是一句无心的随嘴，可往事那样模糊，他拿捏不定注意，也没什么能拿来赌博的筹码。他用的是奇怪，不是其他什么难以启齿的贬义词，吴磊还有什么奢求呢？
刘昊然在敲门，他钻进浴室，水声开到最大，盖住所有的喧哗。吴磊在半夜十二点发消息给导演，接下了之前还在犹豫的戏，第二天就蹿进了片场，一声不吭，换了工作机，把能联系到刘昊然的那个，塞进床板最底的小缝隙里。
少年的心思谁都摸不透，吴磊以为自己被小心翼翼塞好的秘密，被刘昊然撞见，最终以这样的形式小心向自己表达了他的看法。吴磊自始至终没有反驳过什么，他也没有去解释半句。刘昊然怎么想，他就全盘接受。他想，难得的暗恋，真是惨烈。
他努力背戏，拿最好的状态呈献给镜头，导演和编剧都夸他悟性高，飞快的拍摄进度，却反过来为他提供了成夜成夜地想着刘昊然的机会。他紧闭着眼想事情为什么会变成这样，他把一切原因归咎于自己，自己露出的马脚太多，给出的苗头太旺，他想是自己搞砸了一切。本来只有自己闷头不作声就够，这下终于如他所愿，刘昊然用了奇怪这个词，来回答他的所有作答。
陈年旧事，他给不出答案。
大概是很久之后，在很遥远的时间线里，吴磊这样想，为什么年轻时的脑子不能再多绕几个弯？只是因为害怕就再没有作声，当初丝毫没有考虑过名为遗憾的产物，也从来没想过一定会到来的未来。
这部戏是他和刘昊然一起拍的没错，但时间跨度已经可以拉回大约四年前，两个人私人关系算是最好的时候。剧本因为轻微同性恋题材被推迟上映了几年，可被限制的剧情并不是发生在主角之间，导演主张裁掉配角剧本继续上演，是吴磊坚持，要不完整，要不舍弃。他想新人配角也不易，拿到了这样的大制作却要被裁掉，放在谁身上都不公平。
他后悔了这善良慷慨，到现在落上一身麻烦。电影公映期卡在两个人不声不响后的一年多，所以就算是双男主的剧情，两个人却从未在宣传期合体过哪怕一次。流言蜚语渐渐蹿出来，友情不和竞争关系，最后是刘昊然按捺不住先发了微博，一张两个人的合照摁了上去，再加上几个好玩的小表情。吴磊的特关声音响起时，他不动声色地翻开微博，看到的却是两个人在大概两年前多的搞怪合影，在一次活动的后台。
他没问经纪人，也没像很久之前的往常那样用微信轰炸刘昊然，只摁了转发，也配了相同的表情。最近只是很忙，没空聚不代表什么啦。他怕疏忽，在评论区特意加了这样一句。
拍完那场戏后，他大概得了大半年的清闲，有无数次盯着聊天软件里刘昊然的聊天框，有时闲下来，点进去就把手机扔到一边。他一直在思考，有什么话能和对方说，却从来没有发过一句话。
他看到几个月前，自己刚进组的那段时间，刘昊然发了一大段话给他，大概是询问、不解、和解释。吴磊看着占据了整个屏幕的话，他想，刘昊然这是做什么呢。他很理解刘昊然，有些事情难以接受，那也许绕开是最好的选择，既然都已经暗示的这样明显，他也很感谢刘昊然给他的台阶下。刘昊然发消息的频率越来越低，最后一条是一张照片，不知道是哪里的蓝天。
时间提醒在一月前。
他最终把那条消息长按，删了个干净，整个聊天框里只剩下两个人从前的好关系与默契。吴磊开了个微博小号，关注了几个刘昊然的个站，盯着他最新的动态。这天穿搭不错，再过几天气色却又不是很好，吴磊把这一切归结为自我感动，他没敢再去找刘昊然去说一句话。只是有一次，他像往常一样戳开聊天框，那边的对方正在输入却让他一下子慌了神。他屏住呼吸等了很久，刘昊然像是在删删减减，到了最后，光标消失，一切都没有来过。
他知道删了聊天框，记录就会消失，往复所有都像是从缝隙里溜走的水，一滴不剩。所以那天，他终于这么做了。
他不知道刘昊然在干什么，即使只隔了一扇门。他觉得盯着门发呆的应该只有他一个人，但也说不定。他换了衣服，冲了澡，经纪人喊他去吃饭，他回了个不饿，就钻进了被里。行李箱里带了黑西服，他还有整整一夜的时间，去考虑自己明天的服装，去推测明天刘昊然的穿搭。去考虑要不要实现刘昊然那个未完的愿望，黑白西装。
刘昊然那边一直没有声响。
醒来时，窗外还没亮。昨晚入睡的突然，吴磊揉揉眼睛，抓起手边的手机摁了摁。红色的电量显示出现在屏幕上，他泄气地放下手机，把床头的闹钟掰正。04：28，他捂着眼睛躺回床铺里，却没有了半点睡意。把床头灯调开一点点，他下床走到门边的行李处翻找充电器，隔音效果甚差的内门那侧，他听到了窸窸窣窣的声响。踮着脚尖走过去，吴磊甚至忘记了酒店的软地毯本身就是很好的隐藏。
他听到刘昊然在说话，却只能模糊分辨几个音节。他没有在意，弯下腰想把充电器摁进插座，却听见了声音大了些的一句。
“您别这样说吴磊。”
吴磊屏住呼吸，轻手轻脚放下手里的充电线，把耳朵往门上凑了凑，刘昊然的声音却又低沉了下去，他听不清楚，自己的名字却反复出现了很多次。他就差把门锤开了，他用脚尖用力蹭着地板，只听清楚刘昊然掷地有声的一句。
“我得信他。”
后面的声音又小了下去，吴磊隐约听到了红毯，颁奖，他没再继续听下去。充好电踩回床上，他在想着刚才的偷听，分不清是睡着还是就捱过了这几个小时，他权当是半梦半醒地补了一小觉。
七点出头时他已经清醒得要命，他强迫自己不要乱想，三小时前的那些记忆已经混进了梦里。本就不清晰的记忆混着他的刻意，很快被他忘了个干净。他翻身下床洗漱好，经纪人没过几分钟就带着早餐来找他。两个人对了对可能会出现的采访词，等着自己的化妆发型师把自己收拾妥当，已经过了用午餐的点。服装师递来的西装是黑色的，折领不大，中规中矩的款式，没有华丽复杂花纹，正对吴磊的眼缘。紧凑的时间表里，这是他想起刘昊然的第一次，因为一件西服。
是黑色的，他在心里嘀咕，是服装师给的，可不是自己要的。他到洗漱间套上衣服，一个个系好纽扣，直直望着镜子里，自己食指扣住的袖口的位置。他记得某年的刘昊然生日——他其实可以清楚地说出年岁——吴磊选了一个袖扣送他。他看着空荡荡的袖口，弯腰从洗漱台上拿了领结系好。
他安静地出了洗漱间，捡了块早上没动的面包，填了填肚子算是做了下午餐。其实两个人都很熟悉接下来的红毯，只是几乎没几次一起走的机会。这次机会巧妙却又关系微妙，他这样想着，已经下了楼，站到了酒店大堂外，保安拉开车门让他上车，吴磊回头礼貌地和粉丝们打完了招呼，钻上了车，却一个趔趄差点踩空滑下脚踏。
他瞪着眼睛，看着坐在平时他习惯的靠窗位置的刘昊然，一句招呼卡在喉咙，刘昊然替他讲了出口，之后继续望向窗外，也对着粉丝们打了招呼。
“大家待会见咯。”
刘昊然这样说完就没有再做声，吴磊迈上另一只脚，坐在了靠门的位置。接下来的半途，除了音乐电台，没有人出声。
最后是吴磊的经纪人出声打破了尴尬局面，开口讲述接下来的红毯情况，一些注意事项。吴磊不确定刘昊然有没有在听，他一动不动地望着窗外，丝毫没有任何反应。他接着红灯或是喇叭声的契机向刘昊然那边看了几眼，他选了白西服。吴磊不自觉地看着刘昊然握着手机的右手。
他看到那个刘昊然很喜欢的袖扣，自己送的那个。镶着碎钻的边，他很熟悉，因为自己有个同款，算是什么秘而不宣的小心思。他想刘昊然这是要做什么，待会当面扔了羞辱自己，还是想拿这触发自己铺满过去的珍贵记忆？吴磊没敢再看，低头翻着手机，躲避总是好方法，这么多年，无论是应对传闻还是刘昊然，他都是这样做的。即使两件事并不能相提并论，他还是做了。
红毯最终算是很顺利，两个人合了照，签了名，选了几个粉丝递来的手机一起自拍，他看着前置镜头里两个人的笑容，还难以察觉地绷了下嘴角，他察觉刘昊然其实也一样。从前这样的场面只需自然发挥，两个小孩就能走得比谁都开，如今一个表情都要构思很久，吴磊第一次真切体会到了心情疲惫。红毯不长，很快走进了内场，两个人被工作人员引到位置上，前后四周打了招呼，大家基本都在三三两两扎堆聊天说话。刘昊然没有，只是安安静静地用手肘撑着膝盖，时不时和相熟的人打声招呼。
吴磊也就这么看着他，脑子里想着有什么可以用来开口的话题。他只是觉得自己的青春耗损不少却又亏欠良多，自己的逃避从来不是方法，却又好用得上瘾。直到内场灯完全黑下来，他的胡思乱想也没能给他什么回答。
他想这一切确实是自找麻烦，自己无声无息地溜走，自然没有权利要求别人在原地苦苦等待，亦或者是追着过来。
这次的颁奖典礼开在成都，他从前很少来的城市。他百无聊赖地发着呆，翻着现场分发的提名手册。他看了看几个和自己共同提名影帝的人，除了刘昊然，全然是前辈。他彻底掐灭了拿奖的可能性，舒舒服服地蜷缩在凳子上，脑中的致辞全然被抹擦干净，换上了别的事物。灯光一点点暗了下来，周遭的交流声逐渐变小，他看了一眼刘昊然，对方一直歪向另一侧，从来没转身对着吴磊，不知道在关注什么事情。
一切已然开场。
03.
在嘉宾欲拒还迎的宣读名单里，他压根没有考虑过后面会出现的人是自己。这是所有可能性里的最低项，他甚至不觉得自己值得这个提名。所以当他睁大眼睛看大屏幕上的名字，用心回忆主持人刚刚念出的姓名，在万众瞩目里站起身，下意识地分别向左侧和右侧鞠了躬，脚步却始终在原地迈不开。吴磊愣在原地，周遭的鼓掌和欢呼声仿佛不是为了他的名字。他努力克制住自己向右手边一个座位的刘昊然寻求哪怕是一个眼神，他打算从左边绕到红毯上，即使他的位置在整体靠右的地方。他不想看到刘昊然，他一眼也不想。
真的吗？他这样问自己。他感觉所有的探照灯打过来，却不能用手去挡住眼睛。自己的右手下一秒被人扯住，他没有知觉地转过头，对上刘昊然带着笑的眼睛。刘昊然伸了伸手，吴磊自然地把身子靠上去，依赖习惯，而不是意识，他和他拥抱了一下。
吴磊觉得自己的迟缓本和刘昊然没有半点关系，可体察到两个人相撞的体温时，所有的一切却忽然被给出了正确回答。他清楚地知道这个拥抱明天就会上了各大营销号，可他没有时间进行表情控制，没有紧张，他只是希望两个人的身份互换，他只是希望能为刘昊然鼓掌一次。
他看到刘昊然凑过脸来，在他右耳边小声说了句什么。
刘昊然的那句，“装也装的再开心一点。”
直到他由嘉宾手中接过奖杯，都没有领悟这句话的深意。
吴磊站在台上，灯光刺眼，台下几近一片黑色，他知道他的表情一定会被看得很清。所以他用手挡了挡眼睛，再露出五官时，已经是一个漂亮的笑容。他抬了抬话筒，左手攥着奖杯，等待掌声平息，声音有些不稳地开始传出。
“谢谢……谢谢大家。我很意外能拿到这个奖，其实本来连提名即肯定的采访稿都已经背好了。所以在这里，我想先感谢我的家人，是他们带我走上了演员的路，没有他们的支持和鼓励，我万万不会有今天的成就。同时感谢导演编剧及剧组的全部成员，这一份奖不仅仅是我一个人的功劳，是所有人的努力结果。”
其实稿子早已印在脑子里，他刚刚扯了谎。他觉得自己发挥的不错，顿了顿，因为他恰好对上了刘昊然的位置。他每次看着刘昊然，就不敢说假话。他看不清，但是方向和感觉总不会错。
“我的成功不仅仅代表我本人的成功，更是代表了这位电影主角，这个乐手的成功。小人物的生活越来越被聚焦，如果在这个过程中，有任何的推动是因为我们的电影、我对角色的诠释，我想这才是我最应该珍视的事情。温柔地推翻这个世界，这是一位我很喜欢的歌手讲过的话，用在现在也不为过。感谢大家的肯定，我会继续努力，虚心前行。中国电影人在一步一步摸索出自己的道路，我们也都相信，前方都是很好的明天。”
其实这就是结尾了，他能感觉到台下有不少衣料摩擦的声音，也许大家都做好了鼓掌的准备。他把奖杯换到右手，一个用来缓解紧张的小动作，他咬了咬嘴唇，声音甚至比开始时还要颤抖。不是紧张，他一万次这样告诉自己。他没觉得自己下面要说的话有什么用意，也不是特意讲给哪个人听，他这样去劝抚自己。
“最后的最后……我想说，我很感谢电影的另一位主演，刘昊然先生。他也十分优秀，只能说，相比于他和他的角色，也许我和我的更加贴切，这也许是我得奖的理由，但这绝不是对于他成绩和演技的否定。没有如此优秀的对手，我的戏也许会十分磕绊，但和他对戏是很有意思的事情，两个人都是淋漓尽致的展现。谢谢他。谢谢大家，我想说的只有这么多。”
刘昊然的眼睛，到底在等什么答案？
吴磊从他身前回到自己的位置上时，还是没有琢磨到答案。只是安静地看，就是认真地望，吴磊摸不透。刚刚的拥抱是出于真心还是为了剧组情谊，吴磊没时间考虑，前后几位前后辈就伏过身子对自己表示祝贺，吴磊拉出笑容，不好意思地点头回谢，会场逐渐安静下来，接下来是影后，他的心思没有再汇聚到台上。他盯着刘昊然的腕表，低着头，下一个瞬间还是戳了戳他，他惊醒般抬起头看着刘昊然。
“专心点。”
颁奖十分冗长，却也算是给吴磊提供了休息和打腹稿的时间。之后的晚宴，他自然少不了被许多人攀谈。前辈们前来祝贺，后辈们敢来学习借鉴，同样的说辞重复了几十遍，他有些疲累地坐在自己的位置上，杯里的红酒逛了几圈，只有一口被意思意思抿进了唇里。刘昊然的位置就坐在他身旁，大家与吴磊交谈完，大部分都会去表示对刘昊然的肯定和惋惜，刘昊然都笑着应了，顺带再毫不避讳地夸了吴磊。
这种时候吴磊免不了接上几句，“昊然也很优秀，我也只是比他今天好运一点点而已。”他碰上刘昊然的眼睛，吴磊发觉他在笑。是那种，满足的笑。可没人来的时候，偶尔吴磊抬起头，刘昊然的视线却永远是侧开的。
他抖了一下手腕，腕表上的时间让他蹙起眉，距离晚宴结束还有相当长的时间。吴磊揉了揉腹部，晚会上全然是观赏度高的甜品，吴磊宁愿挨着饿意，也从来不在现场碰这些腻得要命的玩意。会场很嘈杂，名利与欲望的交流场，吴磊最讨厌这种场合，却也不得不做那沉默的大多数。他试着找事情为自己分心，以度过这了无尽头的几小时。他向前看，高台上有乐队在表演，吴磊不懂音乐，听不出是什么曲子，只能分清小号的声音，浮浮沉沉，像是油飘在水上一样，最明显最清晰。
刘昊然喜欢古典音乐，他如果没有记错。吴磊在自己反应过来之前，已经将那句，“什么曲子”，扔了出去。
有点像可乐里的冰，清脆得掷地有声。
他看到刘昊然的眉毛跳了一下，缓慢地转过头来，沉默地摇了头，最后还是把目光移了出去。这是今晚两个人的第一句不必要交流，就这样被刘昊然画了休止符，十分挫败的开场。吴磊不知道该作何反应，他在想一个用来描写自己的词，描写自己硬生生跑开又想着拉刘昊然回来的可笑行为，他觉得用罪有应得有些过重，活该却又有些太过于口语。
晚会的灯光调得昏暗，他四处望了望，刚好看到同桌的前辈端着酒杯朝他们走过来，吴磊急急从思绪里抽身，站起身，刘昊然也跟着站起来，三个人碰了杯，前辈的声音洪亮，“吴磊和昊然，圈内难得有这样演技好的演员，私下关系也这样好。要互相督促，一起进步，毕竟现在圈内，缺的就是你们这样有干劲的年轻人。”
从前遇上这样的场面，他和刘昊然必定会互看一眼，再同时不好意思腼腆笑。那是不成熟的时候了。前辈的方向朝着自己，吴磊就先顺从地点头开口回应，“啊，前辈过誉了，向您学习才是。”吴磊避开了后面的所有连同刘昊然的回答，只挑了与自己相关的回答。前辈赞许地不住点头，刘昊然清亮的声音拉走了两个人的注意力。
“磊磊一直在带着我进步，我觉得他给我的同龄人压力也对我的成长有了不小的影响。无论是演技还是我们两个人私下的关系，我觉得他的作用都是不可或缺的。这次让他拿了影帝，下次就是我啦。”
三个人一起笑起来，又碰了次杯，前辈离了桌，吴磊和刘昊然坐了下来。
吴磊把袖口的衬衫向后理了理，声音不大，“好演技。”
很久之前，自己也可以随心所欲在各个场合提起刘昊然的名字，关系好的两个人，一起去吃个串都会被人放一波生图在营销号里。往往聚餐还没结束，刘昊然就大笑着递过来手机给吴磊看，吴磊咬牙切齿对付板筋的同时，还不忘对图发出评论。“我比较好看，你看我图上吃的多文雅。幸好我总爱把板筋留到最后。”
他听见迅速地快门声，立马扔下板筋朝着刘昊然手里的手机扑过去，最后往往是刘昊然妥协删了图，吴磊才开心地继续吃串。也许是因为夏天，就算关系只说得上温和，也有高温和阳光烘暖一切事物。只是现在不一样了，这个季节，没有人能破冰，因为也许冰层压根不是两人隔阂的理由，正是融不掉的坚冰才将两个人紧紧粘在一起，化了等同于分离，僵住却使两个人都动弹不得。
他的夸赞没有得到刘昊然的回答。吴磊余光察觉到刘昊然起身，不知走到了哪里去，吴磊想，就算不想受这句夸奖，也不用跑得这样快吧。他又接了几杯敬酒，看到刘昊然回来时端了个盛了半碗的果杯。刘昊然坐下来，把碗往自己的方向推了推，他听到刘昊然的声音，极轻。
“别饿着。”
像极了冰片破掉的声音。
他愣了，下意识点头说了谢谢，意识支配着自己叉走了最上面的一块蜜瓜。轻轻咬了一口，他和刘昊然又一次碰上了视线。他低下眼睛，努力地看着自己叉上只剩半个的切块，他的睫毛颤得不像话。他想如果世界上有能在几分钟内让两个人重归于好的语言，那只能是霍格沃茨的哪句黑魔法。张了张口，他最后只用那块蜜瓜掩饰了自己的失语。
“吴磊，我还是…”
刘昊然抬起手，拿了叉子，一串不带起伏的笑声，“算了，其实是，好久不见，吴磊。”
吴磊不明白他这毫无逻辑的招呼，思考半天，他憋出这样一个答案。他惊讶地发现自己的紧张程度不亚于在台上的演讲，吴磊想，这大概是他还在心跳的证明吧，一下一下，咚咚作响。毕竟往事没那么容易轻易作废，结了冰的水最后却也会化成小溪，滴滴答答落下来，甚至砸在不需被润湿的角落。
他不知道怎么反应，最后急急地摁下刘昊然的手，对方惊讶地停下动作和话语，等着吴磊开口。
“太难吃了……不要吃。”
04.
他早就想从酒会上溜走，奈何拿了奖的身份牵住了他，搭话不断，刘昊然也就尽职尽责地和他一起陪着。其实刘昊然可以早早溜走的。
吴磊低头继续看着酒吧的酒水单，想着刚刚吃一起的团子真的好腻好腻。那样嘈杂的小吃街，他看着四下的发光气球，可爱鹿角，却觉得自己像是失去了听觉，所有的热闹把他和众生隔绝，有个看不见却可穿透的膜，搁在中间。他看不见刘昊然，因为刘昊然一声不吭，跟在他身后，吴磊停下来转身看他，要在四五个人之后才能找到惹眼身影。
他没有心思再逛，就算这是全国顶一顶二的小吃街，如果是往常，他一定掏出手机摁开前置，为自己的Vlog积累素材。他其实很喜欢成都，即使这里的食物风味总让他抱着冰镇饮料红了眼眶，他也喜欢这个节奏慢于北上广，却也从来不停下的城市。他买了一份叫不上名字的丸子，叉了一个就递给身后跟上来的刘昊然，刘昊然摇头，面无表情举了举手里的冰粉。动作幅度太大，冰粉晃晃悠悠，最后还是沿着碗沿滑落下来，刘昊然吓得一缩身子，一整块冰粉溜到他脚下。
两个人真真切切地愣了，各自憋了笑，别过头去不做声。
吴磊在笑着转头间看到了一间酒吧。电影里的大部分剧情都发生在酒吧里，他和刘昊然却为了避嫌，鲜少去这些地方。吴磊没什么思考就转身就朝着走去，刘昊然在身后气急败坏地喊他等等，吴磊转头过去，刘昊然却没有再说话，低着头快步跟上来。
这样突如其来的一句话，也就不过几个字，却让两个人成功地停在了原地。也许是因为两个人好久没有用这样的模式讲话，真实的情感，而不是什么精心挑选的礼貌用语。两天的相处下来，寒暄用得比对话还要多。
吴磊停下步子转过身去，盯着自己的脚尖。
吴磊坐在吧台上，用鞋尖撑着地，把领口的一颗扣子拆了开来。西装还是紧凑的，他想，除去自己和刘昊然的身份，光是两个穿着高定的男人出现在酒吧就能让一群年轻酒友们指点上一番了。刘昊然低声和调酒师说了什么，手指了指酒水单上的某一款，之后就侧过脸看着吴磊。
“你要了什么？”
吴磊不自然地开口，声音很小。刘昊然把耳朵偏了偏，吴磊声音加大了些，这才让听清楚他的问题。他甚至拿不准刘昊然会不会回答，像往常那样，两个人没有意义却总在持续的交谈。
“特基拉日出，剧里我演得最会调的那款。”刘昊然还是开了口，眼神的焦点放远了些，他看着调酒师从桌板底拿了个被子放在一边，从酒柜里找出龙舌兰。“当初找了专业调酒师来教我，颜色很灿烂的那款，不过剧里演色盲，鲜艳与否也就这样了。”
吴磊凑到调酒师近前，告诉了他自己想喝的那款，就缩回身子，朝着刘昊然点了点下巴，眯着眼，流露出一点点怀念的笑。
“一场下来调酒师得做好几杯，那个地方我们总是卡，你搞反了加酒的顺序，最后终于过了这幕，饮料也被我们搞得差不多糟了。”
刘昊然没再说话，认真看着调酒师向摇杯里加了碎冰，又将摇杯内果汁与酒精的混合倒回长饮杯里。时隔一年多的重新交谈，放在谁身上都不好开头。吴磊跟着看过去，在酒吧的霓虹灯光里，橙色的饮料显得深暗，浓稠又隐秘。他在转椅上转了个圈，面向了大堂和舞台的位置。他们才进来几分钟，四下坐的人也不多，大部分是三两个成群来的，桌上摊开扑克骰子，欢愉与颓靡的共鸣。吴磊向里看了看，看到有舞台，麦克架后躺着几把吉他，最后方隐在黑暗里的是一套电鼓。他回过头和调酒师搭话，“晚上有演出吗？”
调酒师抬起手，将刘昊然的酒插了吸管放上吧台，看了一眼台上摆着的钟，“有的，就二十分钟以后，从十点到明天早上一点都有。”他表示了解，又看回已经凑近吸管的刘昊然。液体位置下降了一点点，刘昊然的表情有些放松，目光对上吴磊时也少了些警惕，整个人像是从铠甲的重量里钻出来，找着间隙喘息。
“你点了哪个？”
“曼哈顿，剧里我最爱喝的那款。”吴磊手伸上前额，理了理挡住视线的刘海。刘昊然皱了皱眉，“醉了我不管的。”吴磊自然懂他是什么意思，这酒味道极冲，基酒度数也可观，只摇了摇头，“就一杯。”
这个话题能给予的聊天机会少之又少，吴磊不知道该怎么开口，就像他压根不明白刘昊然为什么突然能不带隔阂地坐在他身边一样。他和刘昊然算不上决裂，他在心里这样自己下定义。只是一年多没有沟通的生疏，只是不知道彼此近况，两个人几年的感情做着底子，他想自己没理由在怕的。
清吧的优点是不乱，不同于清静场所的杂乱和迷醉却还是有的。他站起身拿着酒杯，换到了个灯光照不太清楚的位置。刘昊然跟着过来，挑了吴磊左手边的位子坐下。这样的座位，两个人不用对视，吴磊心下少了一些负担。他低头抿了一口酒盘里的曼哈顿，一股辛辣漫上舌尖。怪不得电影里的主角喜欢这种，他不禁想，果然艺术就是刺激的产物。
“我都不觉得，当初进组拍这个电影，是三年前的事情了。”刘昊然松开嘴上咬着的吸管，漫无目的地说着，“我对时间都快没什么概念了。”
吴磊不敢看刘昊然，可右手边是墙壁，他只能垂着头，用眼神点着被子里的浮冰。一块，两块，灯光打过来一点点，单色的冰块闪上金黄色彩，像极了刘昊然掌心的那杯。他等着刘昊然继续说，刘昊然也确实这样做了，伴着清脆的，咬开碎冰的声音。
“过得还不错？”刘昊然的笑很没有底气，一个虎牙探头探脑露出来，吴磊还是没忍住，托着腮斜过身子正对着他。刘昊然低下眉眼又笑了一小下，带着气音，就快要淹没在酒吧开得刚刚好的摇滚音乐里。“我也还不错，作品也就那样。不下降就是上升了，我经纪人一直是这么说的。”
吴磊闭了闭眼睛，一声微哼从喉头窜出，“我也大差不差，就那样。”
两个人又归于寂静，各自抱着杯子想着事。音响里传来声音，刘昊然不自觉地扭了下头，连带着吴磊也向那边看去。驻唱要开始了，是个年轻的小女孩，坐在了台前，调了调麦克的位置，轻声向大家打了招呼，以及介绍了身后坐着的两位乐队成员，一位坐在电鼓前，另一位跨着吉他。
刘昊然的神情柔和了几分，转回脸来，自顾自地开始讲起来。“当时拍戏，就在这种地方，乐队老师教你正确的手法，你知道我当时只觉得，那么多人里，只有吴磊一个人最能让我一眼发现。我只是觉得…”
“我们不该这样的。”
时隔几年的默契，吴磊开口接了他未完的句子。他拿起杯子又抿了一口酒，两个人还是互相对望着，看谁先受不住移开目光。从前输掉的赌注，是一个发到微博好笑的九宫格自拍，吴磊拼命地睁着眼睛，没有想过这次的注是什么。
“你说，这算是长大的成熟，还是幼稚的胆小？”
吴磊听见自己清晰的回答。是一个拉得极长的沉默，和一声几不可察的轻叹。
“苏打绿的未了，作为下半场的第一首曲子。希望大家喜欢。”
刘昊然看着吴磊，他知道吴磊喜欢这个乐队。吴磊歪了歪脑袋，一个无可奈何的笑。
女声的演绎和主唱的原曲意境大不相同，吴磊很熟悉这歌，在心底跟着哼哼，刘昊然看得专注，吴磊就顺着看他。吉他先起了调，电鼓伴奏跟着加了进去，吴磊数着秒数，果然女声随之响起。
推着上山巨石
亲爱 薛西弗斯
他在几岁时就听过关于薛西弗斯的希腊神话，神祗们惩罚他推着巨石上山，每次临近成功，薛西弗斯总是因为巨石太重而放弃，重新再来。往复轮回，没有尽头。
吴磊从前只觉得这是个残忍又无厘头的故事。
不知道第几次
命运 被他坚持
吴磊从前以为巨石是阻碍自己的所有事情，只要能带着它上了山，那一边就是他想要的一切。最后他才发现，其实不是，其实他想要的东西才是他最难以负荷的重担，比如磨练演技，比如刘昊然。他推着刘昊然向上走，却总在最后关头摔下来，一切从头再来。
他悄悄看向刘昊然，歌曲的间奏用了哼唱，很有味道，刘昊然跟着节奏晃了晃脑袋，眼神有些虚无地软。他想，究竟是薛西弗斯不坚持，还是巨石真的不可承担？他想要的究竟是战胜巨石的成功，还是在享受备受折磨的路途？
没人给他答案。
很年轻的乐队，唱的都是现下流行的歌曲，吴磊总是随机播放热榜，不能跟着唱下来，也能跟着哼几声。半个多小时，他和刘昊然安静地把时间献给音乐。他相信两个人都在各自谋划什么事情，但他说不准刘昊然的想法。
夜铺天盖地地来，只有勉强发光的路灯照过去，却带不来什么耀眼光彩。
在乐队中场的间隙，吴磊喝掉了最后一口酒。果然是烈，他有些迷迷糊糊地摁着额头。
“你听到了吗，电鼓。”刘昊然突然开口，带着轻快的语气，眼底泛上些惊喜。“其实我记不住很多你的台词，我就是突然想到了那句，采访的时候就说了。”
吴磊仔细在听，就像是台词里说的那样。比不得合成音乐，但电鼓确实是有回响。他把自己假设成悲观主义者，质问自己就算是回响又有什么作用？
消散了就是结局，没有什么别的东西留下。
他准备开口了，才发觉自己莫名而来的胆怯与紧张，见识过那样多的场面，他无法解释这一份手抖心绪到底是有什么特殊缘由。两个人的距离也不过半米，他只需要向前凑凑就能抱到刘昊然，大不了用道歉和几串糖葫芦把他哄回来，他和刘昊然那样熟悉，自然知道刘昊然的全部心软和弱处。
吴磊说，“昊然，这一年多…”
吴磊可以软着声音哄他，向他解释清楚一切的缘由，向他说明自己的逃避不是厌恶，而是仔细观看后才能窥见几百万分之一的感情。可他害怕刘昊然的厌恶与否定，畏惧这份感情可能对刘昊然与他带来的所有潜在影响，被压迫在无数条框之下。于是吴磊静悄悄地，一手掐死自己种下的芽，浇水的频率骤然降下，却忘了自己最初，只是一味祈祷，期待它也许永远不来的开放。
谈谈吧，我们谈谈吧，昊然。他失了力气，头倚在刘昊然的右手上，毫无防备的姿势，刘昊然应该很容易把他推开。吴磊感觉自己的发顶被轻轻揉了揉，刘昊然的声音温柔，“都好，只要你想。”
吴磊支起身子，闷头自己趴在桌子上，手摁上自己的后脑勺，声音很小很小。他咕哝了很多话，连他自己都不确定，中间有没有稀里糊涂的坦白与直率。大概一分多钟，他觉得自己的语速这辈子都没有这样快过。直到他把想说的都讲了个遍，刘昊然凑到他脸旁，“磊磊，我听不清。”
刘昊然此时的靠近让吴磊多了几分清醒，他有些愣神，发现没有勇气再重复一次方才的话，用手捂着脸，过了好久才重新开口。“我想你都知道了，你说奇怪，不正常，我就只能…”
他不知道怎么去阐述，所有单向镜，居然是沾了水的毛玻璃，他以为只有自己能看到自己的身影，却从不曾想玻璃对面的人却看得比自己还清晰。吴磊不敢看刘昊然的眼睛，他扭过头朝着墙壁，他感觉到刘昊然的手收了回去，砖块墙壁，缝隙里积着油漆和灰尘，他拼命地捂住眼睛，“我不知道怎么面对你，我只是不知道。你都那样说了，我哪里还能站在你面前？”
刘昊然踢了一脚转椅，吴磊的身子自己转过来，他下意识地松了手，红着的眼圈一览无余，刘昊然长长地呼了一口气，四大皆空一般，他幅度很小地摇了摇头，声音还是一样的坚定。“你一直以为我在说你吗？不是的，不是的。那时指的是是我自己，是我对你。后来你不理我那么久，我以为是你察觉了，所以躲我躲得远，我也就没再追问下去，就是这样。”
吴磊一时不知如何反应，他费力思考着刘昊然的话。
往昔一点点重合在眼前，每个适时的拥抱，每个对视的瞬间，甚至是一张同框图，吴磊只想用力摇醒一年多前的自己。他觉得太阳穴跳的生疼，他想，原来是这样，那么一切都能说得清了。刘昊然比自己聪明得多，我自己，我对你，六个字，是他吴磊用了几年都没敢说的几万字洋洋洒洒。
他不禁想到自己先前沾沾自喜的每个回应，原来都是对方怀了相同目的。当自己安安心心借着朋友的身份窝在他身上，抢着零食打游戏时，有没有那么一星半点的怀疑过，对方的回馈也太过顺风顺水？时隔这样久，他总算有了答案。
刘昊然还在小声地说，吴磊用劲地听着，他听到刘昊然说，但是你不要担心，我没和任何人提过，向你提起的唯一那次也被你这样冷了下来，我就再也没有提过，没关系，别担心。
“我们这也算默契吧，以相同方式误解对方的默契。”
吴磊听到这句眼眶有些发酸，他下意识觉得这样有点丢人，急忙从纸巾盒里抽了纸挡住眼睛，刘昊然把视线放低了些，体贴地留给吴磊一些调整的时间。吴磊死命咬着嘴唇，掐上自己的手心，希望自己不要再做出失态的行为。太难堪了，刘昊然会觉得你在演的。他数着刘昊然杯子里的冰块，一下一下。他不知道该庆幸，自己的一厢情愿总算是有了些回答，但他觉得这不合时宜的回应来的让他有些发抖。他小心翼翼挑着字眼，在酒精的可控范围内。
“…刘昊然，我，我一直以为是你发现了，发现了什么端倪，想拿那话来试探我，我…我当时很害怕很害怕，我以为... ”
吴磊还想继续开口说什么，刘昊然突如其来的动作止住了他，他虚虚地用手挡在吴磊的唇前，“足够了，磊磊。”
刘昊然这样说。
“我们都知道，所以不用说太多，这些就够了。不是吗？”
吴磊只能点头，他不知道该怎么反驳。他觉得刘昊然有道理，无论是从前，还是现在。
“但我只想知道...”
吴磊在等着刘昊然开口，无论是犀利刁钻还是软弱哀求，他都决定照单全收。刘昊然仰着头，眼睛直直冲着光源的位置，十分微弱的声音，几秒后，吴磊以为自己听错了问题。
“你也喜欢过我的吧？ ”
刘昊然托着腮，一副累极的样子，笑着眯着眼睛。
05.
“其实磊磊，已经耗了这么久，再来上几年我也是不怕的。吴磊，我从前不怕等的，但你跑了，像当时那样，我拦不住。”
回程的计程车上，吴磊晕晕乎乎听到刘昊然这样说。就算最后两个人一路沉默到房间门口，他还是没有参透刘昊然的这席话。他一直拖着步子，希望刘昊然能一句一句地说，至少给他时间反应。而他没能打断刘昊然，结果就是，吴磊很难记清刘昊然说过的每一句话。
“我知道你的顾忌，我都懂，所以我们也不用再说其他的东西。其实开头和结局都是一样的，都是两不相欠的下场。没什么改变。”
他断断续续地理解着，梦想、等待、未来、结局、幸福，有些词没有在刘昊然的语言里出现，却自顾自地蹦到吴磊面前。吴磊靠在自己的房间门上，在西服口袋里摸着走前找经纪人拿的房卡。刘昊然安静地等着他的动作，没有再多说一句。
他把卡攥在手心，刘昊然含着点笑容，最常用来应付记者尴尬提问的那种，吴磊不懂为什么。他没有开过口，没有质疑为难刁钻过刘昊然半分，他不懂这个表情的含义。刘昊然拍了拍他的胳膊，吴磊顺着他的动作低头，看着他的手停在自己小臂处半秒，又很快地闪开。
很多东西是隐在语言里的，他想，他没说过一句道歉，言语里却被愧疚充斥着，刘昊然没说过一句喜欢，隐晦辞藻里却全然是不该拥有的秘密。他觉得这样很不好，可是却想不出什么解决方案。幸好刘昊然替他开了口，在听到刚才那些话时，吴磊这样想。他看到刘昊然掏房卡的动作，急急忙忙拿话语堵了他的退路。
“事到如今，就算我给了回答，能有什么？”
刘昊然手明显地一顿，转过头看他一眼，面色如常，像是在唠什么家常一般。“多少……会让彼此觉得好受些。觉得我曾经的一些选择，至少没白做。你对我，我对你，扯平了一次。对吧？”
吴磊不知道是哪个字戳到了自己，好受、选择、还是彼此。他就算迷糊，也确信不是第三个词，二选一的概率，他觉得是好受。他在让刘昊然不好受了，吴磊有些难过地想。他的心情单纯到只需要这样一个小学词汇就能描述，吴磊不知道自己到底在想什么。
“磊磊，就到此为止吧，就算还有东西剩下来，我想我们都没有功夫去继续了，我们……只是阴差阳错的好哥们。”
吴磊盯着地板，看看刘昊然，又继续低头下去。
“你还记得我们之前一起打游戏，也从来不需要大喊大叫，靠的都是，默契。哈哈，也许是那个时候吃鸡太多次，所以运气都消耗的差不多了吧。
听这些话时，吴磊瞅着地板，他不知道刘昊然的表情是什么样子。他不明白刘昊然为什么能说这么多话，甚至都不带草稿。走廊暗暗的，昏黄灯光本就不易辨认清晰，他努力分辨地毯上的刺绣到底是玫瑰还是蔷薇，眼泪最后却一颗也没有掉下来。他第一次觉得自己演技很好，从前演员们为哭戏发愁，现在的自己正好相反，尝试着不让真实情绪表露。他觉得自己的影帝拿的还是有些道理。
“因为我们还是很好的朋友，没有关系的，中间的一年半，就当是我们去各自成长了。我已经走出来了，你不要觉得对不起我，绝对没有。我现在…很好，希望你也是。”
他安安静静听着刘昊然讲，讲着他们的从前，讲着他们该有的以后，他没出声反驳，他想自己已经占尽了安静的便宜，再最后试一次也没有关系。他下意识避开刘昊然的理智和清醒，他想这样的错过真是好笑又差劲。
刘昊然安静了一会，看吴磊没有声音，重新抬手去刷了门卡。滴的一声，吴磊被拉回现实来，他看着刘昊然推开房门，扭回头冲他扬起一个笑。好熟悉好熟悉，好像他们第一次在综艺节目上遇到的那天。
刘昊然说，进房间吧，不早了。
刘昊然说，吴磊，没关系，其实也就是有点遗憾，但是过去了，我们都得往前走了。
吴磊站在门里，合上门，锁落下来，一声响，寂静，他只觉得一切虚幻得不真实。他想刘昊然就这样给这几年下了这样一个所谓的定位，就这个样子终止了所有的一切。最后薛西弗斯的巨石到底是被一路带上了山坡，还是掉到了连他自己都追不上的远方？
他自然明白刘昊然话里的每个字，这是属于他们的、很多次的默契。有些东西刘昊然曾经有，被自己消磨殆尽后，全然堆积在了自家门前。从酒吧走前，刘昊然问的那句话，吴磊没给一个标准答案，刘昊然却也没再追问。吴磊想，大家都是聪明人，点点滴滴也足够拼凑出一个完整故事。
所以直到最后，还是吴磊自己没开口。他懦弱地躲，小心地避，同时他钦佩刘昊然的勇敢。又一次。他只是不懂刘昊然这样用力地强调过去，又是为了什么，让他吴磊有些许的愧疚不舍，之后伸手来挽留吗？
他看着房间里的门，想起就是在这里，就是在今早，自己贴在门上，刘昊然那句不轻不重的话传过来。
“我得信他。”
吴磊想，他不该在五点钟重新陷进梦网，如果那时候一脚踹上刘昊然的房门，在对方开门的瞬间顺着缝隙凑进屋里，猛地扑上去，搂着对方大喊，你当然得信我，不然你要去信谁，又会是什么故事？
语言的艺术，他想，“得”字总不能白用。很多直白的话加上这个字，就会有另外一个故事。
我得爱你，我得忘了你，我得信你。
他来不及仔细揣摩，只反应过来，刘昊然刚刚的所有话，和先前的这一句，这两个矛盾，总会有一个是假。他下意识地决断，是后者，这样一切都才更说得通。刘昊然没必要演给他看，他这样想，因为吴磊不敢给自己留什么后路。
抱着期待再去撬开对方的蚌壳？他想，太好笑了。刘昊然没什么难言之处，也不用为此压下情绪扯谎。大概那句话，那句看上去冰释前嫌和满载信任的短句，是潜意识为了安慰自己，而编织的如旧好梦。
于是他把这话，连带着颁奖典礼那个没来头的拥抱，一起扔进粉碎机里，意念驱使着，就这样一点点的消散。他觉得没必要去问，至少现在已经没什么必要。他想，刘昊然想说什么、想抱谁，也许和他吴磊关系不大。
于是他转身，弯下一点腰，看着猫眼外的走廊，他看到刘昊然没有进屋，一个人站在走廊里，背对着他，看着窗外。落座在市中心的国际酒店，视线总是很好，只是夜里黑了没什么好景，他不知道刘昊然是为了什么。刘昊然伸出手捂到了脸上，吴磊不确定他有没有哭。只是当吴磊自己冲到厕所里找毛巾捂住脸，整个身子发颤，最后倚着浴室门蹲下来时，他想，也许寻到了答案。
他急急地站起身，推开门跑了出去，刘昊然显然被声响吓了一跳，带着一点泪痕转过头，又赶紧地转过去，手捂住脸，仰着头，吴磊就站在他身后，没敢往前，隔着走廊的距离。他觉得灯光好暗好暗，他想也许是看错了。刘昊然转过身来，沉默大概蔓延了几秒。吴磊发觉刘昊然的眼睛亮晶晶的，像碎钻，像星星。这样一想，他突然忘记加自己破门而出的目的，两个人沉默良久，最后还是吴磊抬起头，咬着下唇，一字一句。
“刘昊然，我忘了说...再见。”
刘昊然抬了抬头，脸上的表情终于没再硬撑，吴磊觉得他是累了，毕竟表情管理从来也不是什么容易的事情。他看到刘昊然别过身子去，几步迈到房间门口，吴磊看不见他的表情，只听到他的小学生演讲语调总算在这时有了些动摇。
“晚安，磊磊。”
吴磊想，也许是最后一句了。其实吴磊很喜欢听刘昊然讲话，他能感觉到和小学生演讲的不同，他从前以为自己是这份不同的唯一接收人。在自己面前，刘昊然不设防，吴磊是这样以为的。确实是不设防，一路让吴磊闯进了对方的心底，还有比这更烂的防御吗？
没有谁该被怪罪，如果真的要选出一个，那也是不敢声张，理解错意，冲进去，又逃得飞快的那个人，是他吴磊自己。
这些话吴磊从前没想过，现在却也没得说。
吴磊听见门关上的声音，不大，也足够砸在他耳边。他也合上门，回了屋，站着在房间中央。他先前没来得及插上卡，没有通电的房间，他只凭借着未拉窗帘外的微弱路灯，照亮不大的区域。他插了卡进去，光晃得他眼睛生疼，他拿手挡了一下，索性直接拔下了房卡。整个房间重新暗下来，只有走廊里的光从门缝里透过来，却照不亮任何视野。
两个相邻房间的套房，另一间没渗出一丝光彩。
他想如果他是导演，在电影里，这样地方应该是慢镜头，从墙的两侧，在屏幕两端拍着主人公的反应，刘昊然得背靠着门，这样的艺术效果才最优。得配上很舒缓的弦乐，音画都一点点淡出屏幕。字幕慢慢消散，音乐一点点占据了仅剩的听觉。
可现实不是电影，人生也只是人生。在虚拟里他是影帝，把每一份深情动人与逼真挥洒的淋漓尽致，可是当回到平凡众生的现实，没有音乐会在离别时响起，再多的赞歌也不过是弦外之音。就算是有过美丽过往的满分情侣，最差的结局也不过是现在这样。
这才是现实，是他和刘昊然在追寻的东西。这样想的话并不亏，把所有的暧昧和模糊重新扯出来，也足够编一个与之媲美的故事，也足够吴磊仔仔细细地回忆上很久。这样想，他好像安慰足了自己。他和刘昊然差的，也只是一段让两人都曾经感觉幸福的共享时光，吴磊觉得，分离前的那些日子，揉碎再拼起，也能滥竽充数一回。
温水上了冻，最后流入所有的海洋，手指缝里留下的，一滴一毫，没有多余，没有剩下。吴磊没来由地想，很有仪式感地说了再见，是为了好好准备下次的相会。可到底会不会再见呢？晦涩不会开花，深情总会腐朽，在很多个一样的深夜里，无数个自问从来没有回答。
他钻进浴室里，水流声又开了起来。
他想，梦里梦见的人，我祝你醒来就能见到他。
他想，你也晚安，刘昊然。
End.
后记:
其实一开始，这是一个想要连载的故事。大概分了五次，但是发现分开写作的坏处，就是前后太不容易衔接。即使分章后就看不出这样的缺点，在我个人看来也是读起来很难受，所以做了润色最后一起发了出来。这样的优点是大家可以一次性欣赏到完整故事，缺点大概就是影响力会比较小，也许看到的受众也会少，但我想大概，有缘自会相见吧哈哈。
之前的题目，叫亲爱的薛西弗斯，在我发过的文章里也可以看到这个名字，但是最后果然还是觉得，歌名《未了》也许更贴切，两个字，讲完我想表达的所有东西。
我最初想创造的故事，是一个没有他人打扰，却也不能成就的故事。我想过一些梗，比如和某位女演员搭戏，比如被狗仔偷拍到，但这样的故事就是，“小概率会发生”的故事。我曾经读过一段话，真正的悲剧故事，就是没有外力，两个人也无法走到一起。我想写的是这样的感觉，是昊磊两个人，是刘昊然进退两难，是吴磊不敢声张，是两个人顺其自然，由于性格、身份与世俗，只能拥有的结局。
所以其实最后我想我还是没有背离我创作这篇文章的初心的，其实写到中途出了问题，是当我们作为读者都能明白，吴磊对刘昊然的箭头时，但我还是要写出，刘昊然对吴磊感情的疑问，因为他作为文字里的人，是没有上帝视角的。这一篇文章用了吴磊的视角，也因此对刘昊然的描述都是带着吴磊的主观色彩，看上去显得刘昊然占了下风，但其实不是。
比如在结尾处，我借吴磊的视角，挑起了刘昊然的那个拥抱，和那句“我得信他”，我在回应前面埋下的点，希望能直白的最大限度内，晦涩地表现出一些东西。在这里我不做叙述，如果对刘昊然的箭头还有疑问，可以再翻到最后读读看，从吴磊的视角里推测一些东西。我不能把所有的东西直白摊开，那样也许就失掉了一些有趣。并且如果单纯拿逃避来描写吴磊，就完全不是我想表达的东西。可以说吴磊才是最先动心的那个，但说不清最后是谁挣扎更久。
这篇文章我大概构思了一个周，写作时间总共是三个周，中间也有把线路推翻重来，其实最后能成稿也有些出乎我的意料。我以为我又要万年坑了。
最后，感谢能够看到这里的你。希望这个故事能在这样的季节里带给你一丝无论是思考感动或是消遣，无论是什么，也都已经足够。希望每份深情都不被辜负，希望能勇敢一点，问该问的问题，见到梦里的人。
最后的最后，感谢@常已陪我改过的每一篇文，我的灵感来源，总是生活、幻想和她。
